《理想之城，又名苏筱的战争》作者：若花燃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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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，老有人问苏筱，是什么促使她从行业巨头中建一局跳槽到名不经传的天成建筑。
苏筱总是微笑着说，远见。
这当然是扯淡，她那时才二十四岁，一毛钱的远见都没有。
之所以从中建一局跳槽到天成建筑，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原因，她跟男朋友周峻分手了。确切地说，是被分手了。
那天，她从W市工地出差回到B市，超乎寻常地顺利。准时准点起飞，等下飞机时，那一盒现买的鸭脖子还是热乎的。平时便秘似的B市街道，也跟用了开塞露一样顺畅。她心情很好，想着赶紧把鸭脖子送到周峻手里，然后就看到了他，在公司楼下停车场的一辆宝马X5里，跟一个女人八爪鱼般抱在一起，嘴对嘴努力嘬着。她震惊之下，不假思索地上前连踹几脚，宝马的报警器声嘶力竭地响了很久，惊得集团大楼里的人纷纷开窗围观……
人生的第一场分手仪式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了。
她还年轻，脸皮脆得跟薯片一样，躲在天台上哭着啃完鸭脖子后就决定跳槽了。
跳槽的过程很顺利，当时正是房地产大跃进时期，她拥有哈工大建筑系的本科文凭，在中建一局四年专攻预算，拥有造价师证书，履历是相当不错，好多公司朝她伸出橄榄枝……其中有几家实力雄厚，各有各的优势，或福利高，或前景好，或公司理念优良。她犯愁几天，最后，选择了工资最高的那一家。
没错，就是天成。
天成是家什么样的公司呢？
“天成是我们振华集团下属子建筑公司，成立五年，目前业务发展迅猛，需要各类人才……”振华集团人力资源部招聘主管吴红玫正儿八经地说。
“我们天成虽然规模不大，但是公司氛围特别好，团结友爱就像一家人……”天成建筑预算合约部主任经济师陈思民亲切温和地说。
“我们公司呀……呵呵。”天成前台杜娟憨厚地笑着，一切尽在呵呵中。
听到这声呵呵时，苏筱已经成为天成建筑的成本主管了，岗位职责是对外招标及相应结算。入职一个月，顶头上司陈思民将A项目的投标交给她时，她没有犹豫就接了，尽管从职责划分来说，这属于对外投标，是土建预算主管陆争鸣和安装预算主管东林的工作内容。但当时她急于忘记宝马X5里的那一幕，对于工作那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。
加班加点一个多月，她赶出一份漂亮的标书。
然后这份漂亮的标书中标了。
充满狗血与阴谋的职场历程也拉开了大幕。

A项目是振华集团内部招标，面向五家子建筑公司天成、天科、天和、天同和天正。这是总裁赵显坤脑洞大开设立的一种管理手段，美其名曰激励机制，其实就是摸底考试，此外还包藏着他一些小小的心机。具体什么心机，那藏得太深了，苏筱当时是不知道，后来知道时已经是赵显坤的人了。
因为大家都是集团内部公司，自然不能玩美色贿赂金钱交易等小手段，要中标只能靠实力。这对天成来说是个老大难问题，天成的实力就是用来陪跑的，成立五年，从来没有在内部招标中获胜过。所以当集团总经济师徐知平宣布“天成中标”时，招标会现场鸦雀无声，所有人都惊诧了。
作为天成建筑代理人出席的陈思民，则差点吓尿了。
主持人宣布招标会结束，陈思民第一个冲出会议室，跑到地下停车场，在车里坐了十分钟，才鼓起勇气给远在泰国的总经理汪洋打电话，战战兢兢地说：“那个……A项目，咱们……中标了。”
“哈哈哈，老陈，你蒙谁呢？”
“不是蒙谁，是……是真的。”
电话那头的笑声戛然而止：“真的？”
陈思民眼泪都下来了：“真的。”
电话那头有短暂的沉默，然后声音变得很凛冽：“价格多少？”
陈思民硬着头皮把数字一报，然后就听到耳边炸开了：“我操，我操……你他妈的脑袋让驴踢了？这数字咋搞出来的？”
“是苏筱做的。”
“苏筱是谁？”
“两个月前招的成本主管。”
“那个小丫头片子，我操，你让一个没转正的做标书，老陈，你脑袋真让驴踢了。”
陈思民正想解释，电话已经挂断了。
汪洋挂完电话，再也无心看沙滩上的比基尼美女，直奔机场，当晚打飞的回B市。第二天红着眼睛走进南四环的办公室，先扫了一眼预算合约部的办公区。当时苏筱正跟三个手下在商谈工作，被这一眼扫得万箭穿心，等抬头，只看到汪洋粗壮的背影闪进总经理办公室，后面跟着竹竿一样的陈思民，那画面太美，分明就是金庸笔下的胖瘦头陀。
什么情况，苏筱心里直犯嘀咕，昨晚得知A项目中标，她欢喜雀跃一宿，原以为今天上班会得到陈思民的表扬肯定，没想到，他今天一大早来上班时，脸垮得跟丧尸一样。她努力捕捉他的眼神想搞清楚东西南北，他却一个劲儿地躲着她的眼神。
其他人也意识到不对劲了，开始窃窃私语。
“奇怪了，汪总不是陪盘龙山项目的业主去泰国了吗？怎么就回来了？”
“是呀，不是说要待一个星期吗？这才几天呀。”
“还不是因为A项目……”
苏筱的心怦的一声，转头看了一眼，说话的是安装预算主管东林。
“A项目咱们要赔钱了，汪总能不着急吗？”东林说这话时，眼神有意无意地扫过苏筱。
原来如此，这一刹那苏筱充分理解了杜娟那句“呵呵”包含的无穷无尽奥义，一万头草泥马从大脑里奔腾到海不复返。
与此同时，总经理办公室里，汪洋将标书副本狠狠地摔在办公桌上，四四方方的大黑脸泛着一层恼怒的油光，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。“你他妈的，给我说说，这个报价咱们怎么做？”
“我没想到会中标。”陈思民垮着一张老白脸，纤细的五官跟毛线团一样拧着，再用力点像是就要断了，“小陆和东林都在跟盘龙山项目，就她有空。她以前在一局负责过投标，有经验，我想培养一下，早点独当一面，所以就拿A项目给她练手了。当时看到报价觉得有点低，不过想到咱们集团采用的是合理低价竞标原则，所以就……再说，这回天科也参加了，我想反正没希望……就没改了。”
“没志气。”汪洋狠狠地剜他一眼，完全忘记之前谆谆交代过：A项目不过走个过场，犯不着太用心，重点是盘龙山工程。正因为这句话，陈思民才没有抽回负责盘龙山工程的陆争鸣和东林，放心大胆地把A项目甩给苏筱。否则借他一万个胆子，他也不敢。
陈思民犹豫片刻说：“我在想，集团用的是合理低价招标，咱们不见得会赔……”
汪洋打断他：“咱们有集团的项目管理水平和成本控制水平吗？”
所谓合理低价招标，就是选用的并不是最低报价，而是最合理的低价。这种方式有助于避免恶性竞争，同时保证业主和承建商的利益。只是振华集团计算出来的合理低价，是根据集团直属总承包公司的项目管理水平和成本控制水平，这两方面，天成拍死一万头马也追不上。
陈思民咬咬银牙：“实在不行，我去跟总裁说，就说咱们弄错标书了。”
“我靠，你还嫌咱们不够丢脸呀！”
“那怎么办？”
汪洋默然半晌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：“能怎么办？认了呗。”
陈思民垂下眼眸。
“不过，那个丫头是不能留了。”
陈思民心里突突两下，低声问：“苏筱？”
“就她，敢报这个价，要不就是水平低，要不就是胆大包天，无论哪个原因都不能留了。”
“是。”陈思民答应一声，心里有点内疚，但更多的是轻松，“你还要不要跟她谈话？”
“不谈了，我睡会儿，你直接处理吧。”汪洋疲倦地摇摇头。
陈思民退出总经理办公室，把苏筱叫进自己的办公室，先是肯定了她的努力，然后才兜一大圈子，扭扭捏捏地把汪洋的意思透露出来。苏筱顿时有点懵了，看着陈思民瞪大眼睛，这是什么情况，连个解释说明的机会都不给就直接开除？就是审杀人犯，也得先问问动机吧。
陈思民被她看得耳根都红了：“苏筱你别误会，汪总不是否定你的努力，就是觉得……你的工作风格跟我们天成的理念有出入。”
“那您的意思呢？”苏筱挑挑眉，特别用了“您”字。
陈思民局促不安地挪挪屁股，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微微颤抖。他心里很清楚，这件事的主要责任在他，他是主任经济师，不审批不签字，标书是不会交到集团的。“我很欣赏你，真的，你是我亲自招来的人，我要不认可，怎么会招呢？但是，汪总有他自己的看法，我也跟他解释过，但他还是觉得你跟我们天成的理念不合。”
苏筱又是失望又是气愤，又觉得哭笑不得，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没担当的上司呢？怎么就跳进这么一家奇葩公司呢？果然盯着金钱的眼睛就看不到远方的风景，她忍不住自我嘲讽了一把。

汪洋做了一个梦，梦到自己跟盘龙山项目的业主在泰国的海滩上，海水湛蓝，白沙细软，周围一群长腿翘臀的比基尼宝贝走来走去，雪白的大长腿晃得人眼都花了。他们谈得很开心，业主拿出合同，他签完字，翻到最后一页发现金额变成A项目的报价……顿时就惊醒了，一抹额头全是冷汗。
门外传来窃窃私语声，声音里透出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，于是他扬声问：“小郭，谁在外面？”
秘书小郭推门进来，见他一张大黑脸都垮到胸口了，小心翼翼地说：“是苏筱，说想见您。”
汪洋翻身坐起，看看腕表，不知不觉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，陈思民肯定跟她谈过了，她还要见自己想说什么呢？想起那个破天荒的报价，他忽然有点好奇，这个丫头究竟是水平低还是胆大包天？当初陈思民决定招她的时候，他质疑过，因为她长得太过秀气了。预算是一份很枯燥的工作，需要一门心思长期深入，一般人都不愿意钻研，更何况一个年轻好看的姑娘。
“叫她进来吧。”
小郭答应一声，领了苏筱进来。
汪洋示意她坐下，点燃一支烟，边抽边打量她。白生生的脸庞弯弯的眉毛，一双眼睛不大不小，黑白分明，神采奕奕。从面相学来说，这是一双好眼睛，长着这种眼睛的人都是心思聪慧的。
“陈主任跟你谈过了吧？”
苏筱点点头。
“那你还要跟我说什么？”
苏筱有一刹那的犹豫，不是犹豫说什么，而是犹豫值不值得说？
A项目她花了很多心思，做得很细致，中标是意料中事，中标之后的事情走向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，无论是汪洋、陈思民，还是天成建筑，在她心里都直线下跌，跌破及格线了。所以，这样一家公司，值得她为之解释说明吗？
“说吧，有啥说啥。”汪洋催了她一下。
苏筱也在瞬间打定主意，即使走，也不能背负着“能力不行”四个字走。她把手里攥着的一份文件递过去：“汪总，这是我做的成本控制改进方案的初稿，不过，还没有完全做好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汪洋接过，装模作样地翻了翻。他是水电工出身的，平生最讨厌就是看文件，而且他不懂预算与成本控制，根本就看不懂。“你简单说说这个方案的主要内容吧。”
“汪总，我到公司已经有两个多月。这两个月来，我仔细研究之前做过的项目，发现每个项目的建筑成本都大幅超过预算，特别是材料的使用，实际用量远远超过定额用量。”
“嗯，然后呢？”
“材料成本占建筑成本65%，控制材料的使用，可以大幅降低成本。”
“这个，每个搞建筑的人都清楚吧。”
“我做的方案主要办法就是控制项目的材料成本……”
“说来听听。”汪洋并不热心，之前为了控制材料成本没少动脑筋，什么办法都试过，一直没见成效，他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姑娘就能搞定。
“在分包合同里规定，节约的材料由甲乙双方按比例分成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这是最主要的，其他都是次要的。”
汪洋微微皱眉：“这么简单？”
“没错。”苏筱信心十足地补了一句，“简单，但实用。”
一年前她还在中建一局的时候，跟领导提出这个建议，领导也是这么问的。事后证明，越简单的办法越给力。天下熙熙皆为利来，天下攘攘皆为利往。只有让劳务队参与材料节约后的利益分成，他们才会用心控制对材料的使用，杜绝浪费。
汪洋能从水电工做到公司总经理，自然不笨，略作思索，便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，再看苏筱的眼神便有些不同。他坐直身子，问：“A项目的报价是怎么得出来的？”
来了，来了，终于问到这个问题。
苏筱用自以为淡定的口气说：“采用我的成本控制方案基础上得出来的。”
汪洋没有发现她语气中的得意，更确切地说，没有注意。此时，他就跟在海上苦逼地流浪好几年的哥伦布，忽然看到了金黄色的美洲大陆，眼里再没有别的。“能实现多少利润？”
“15%。”
“15%？”汪洋蹙眉沉吟，他不懂预算，但是多年看猪跑，分量还是能掂出来的。依照天成建筑目前的成本控制水平，这个报价不至于亏钱，但是肯定没有赚头，付出几个月的时间成本，给总公司白干活。至于苏筱提出的成本控制方案，听着不错，但能否有质的飞跃需要时间来检验。
苏筱肯定地说：“是，15%。”
“为什么是15%？这是一局给你们定的项目利润率？”
很好，又问到点子上了。苏筱心里窃喜，觉得汪洋的大黑脸也顺眼多了。“不是，我把过去两年的集团内部竞标资料都调出来研究过，发现竞争对手只有一个，就是天科。它的项目管理水平、成本控制水平都比我们高一个档次，所以，只有采用这个报价，才有把握赢过他们。”
这段话里包含的信息太过复杂，汪洋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睛，认认真真地看苏筱一眼。她果然是胆大包天，同时又具备心思缜密和善于审时度势的优点，这三者结合在一起，使得胆大包天变得有理有据，心思缜密又能随机应变。这是个人才，汪洋心里下了结论。“这个方案能用在正在做的项目上吗？”
“能，跟劳务队重新签订分包合同就可以。”
“要多久出效果？”
“一个月，下一个结算周期就可以看到数据了。”
“很好。”汪洋站起来，朝苏筱伸出手，意味深长地说，“苏筱，好好干。”
苏筱品出他的言外之意，粲然一笑。
汪洋那张大黑脸也难得浮起一丝微笑。
两人在微笑中达成了默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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